1898年9月,谭嗣同带病入京,任四品卿衔军机章京,同杨锐、林旭、刘光第参与新政,称军机四卿,担任拆阅章奏、起草上谕的工作。13日,光绪帝密诏康有为,声言“郑位几不保”。谭嗣同主张请新建军督办袁世凯相助,于是深夜探访,约定由袁杀荣禄以除旧党,结果被出卖,慈禧再度训政,光绪遭禁,“六君子”于9月25日被捕。被捕前一日,日本友人劝其东游避难,但谭嗣同决心用自己的鲜血唤醒民众,说:“各国变法,无不从流血而成,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,此国之所以不昌也。有之,请自嗣同始!”被捕后题诗狱壁曰:“望门投宿思张俭,忍死须臾待杜根。我自横刀向天笑,去留肝胆两昆仑!”临终尚念:“有心杀贼,无力回天,死得其所,快哉快哉!”从容就戮。谭嗣同的殉难,是一个思想家有意作出的抉择,是他的仁学思想发展的极致。他用自己殷红的鲜血为其仁学打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!
仁之乱也,则于其名。名忽彼而忽此,视权势之所积;名时重而时轻视习俗之所尚。甲亦一名也,乙亦一名也,则相持。名名也,不名亦名也,则相诡。名本无实体,故易乱。名乱焉,而仁从之,是非名罪也,主张名者之罪也。俗学陋行,动言名教,敬若天命而不敢渝,畏若国宪而不敢议。嗟乎!以名为教,则其教已为实之宾,而决非实也。又况名者,由人创造,上以制其下,而不能不奉之,则数千年来,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,由是酷焉矣。君以名桎臣,官以名轭民,父以名压子,夫以名困妻,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,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?然而仁之乱于名也,亦其势自然也。中国积以威刑箝制天下,则不得不广立名为箝制之器。如曰"仁",则共名也,君父以责臣子,臣子亦可反之君父,于箝制之术不便,故不能不有忠孝廉节等一切分别等衰之名,乃得以责臣子曰:"尔胡不忠,尔胡不孝,是当放逐也,是当诛戮也。"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,则终必不能以此反之。姓或他有所摭,意欲诘诉,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出,反更益其罪,曰"怨望",曰"觖望",曰"怏怏",曰"腹诽",曰"讪谤",曰"亡等",曰"大逆不道"。是则以为当放逐,放逐之而已矣;当诛戮,诛戮之而已矣;曾不若狐豚之被絷缚屠杀也,犹得奋荡呼号,以声其痛楚,而人不之责也。施者固泰然居之而不疑,天下亦从而和之曰:"得罪名教,法宜至此。"而逄、比、屈原、伯奇、申生之流,遂衔冤饮恨于万古之长夜,无由别白其美。实不幸更不逮逢、比诸人之遭,则转厚被之以恶名。《易》曰:"丰其蔀,日中见斗。"此其黑暗,岂非名教之为之蔀耶?然名教也者,名犹依倚乎教也。降而弥甚,变本加厉,乃亡其教而虚牵于名,抑惮乎名而竟不敢言教,一若西人乃有教,吾一言教即陷于夷狄异端也者。凡从耶教,则谓之教民,煌煌然见于谕旨,见于奏牍,见于檄移文告,是耶教有民,孔教无民矣。又遇中外交涉事,则曰:"民教相安",或曰:"反教为民",煌煌然见于谕旨,见于奏牍,见于檄移文告,是惮乎教之名,而世甘以教专让于人,而甘自居为无教之民矣。嗟乎!因卫教而立名,不谓名之弊乃累教如此也!
生民之初,本无所谓君臣,则皆民也。民不能相治,亦不暇治,于是共举一民为君。夫曰共举之,则非君择民,而民择君也。夫曰共举之,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,而不下侪于民也。夫曰共举之,则因有民而后有君;君末也,民本也。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,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?夫曰共举之,则且必可共废之。君也者,为民办事者也;臣也者,助办民事者也。赋税之取于民,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。如此而事犹不办,事不办而易其人,亦天下之通义也。观夫乡社赛会,必择举一长,使治会事,用人理财之权咸隶焉。长不足以长则易之,虽愚夫愿农,犹知其然矣;何独于君而不然?岂谓举之戴之,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,供其盘乐怠傲,骄奢而淫杀乎?供一身之不足,又滥纵其百官,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,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,由此其繁兴矣。民之俯首帖耳,恬然坐受其鼎镬刀锯,不以为怪,固已大可怪矣,而君之亡犹欲为之死节。故夫死节之说,未有如是之大悖者矣。君亦一民也,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。民之于民,无相为死之理;本之与末,更无相为死之理。然则古之死节者,乃皆不然乎?请为一大言所之曰:"止有死事的道理,决无死君的道理。"死君者,宦官宫妾之为爱,匹夫匹妇之为谅也。人之甘为宦官官妾,而不免于匹夫匹妇,又何诛焉?夫曰共举之,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,非死君也;独何以解于后世之君,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,本非自然共戴者乎!况又有满、汉种类之见,奴役天下者乎!夫彼奴役天下者,固甚乐民之为其死节矣。
世间无淫,亦无能淫者;无杀,亦无能杀者;有善,故无恶;无恶,故善之名可以不立。佛说:"自无始来,颠倒迷误,执妄为真。"当夫生命之初,不问何一入出而偏执一义,习之数千年,遂确然定为善恶之名。甚矣众生之颠倒也,反谓不颠倒者颠倒!颠倒生分别,分别生名。颠倒,故分别亦颠倒。谓不颠倒者颠倒,故名亦颠倒。颠倒,习也,非性也。
戒淫者曰:"而勿淫",是淫之心由是而启也。不惟人以为禁为耻为讳,又自禁之,自耻之,自讳之,岂不以此中有至甘焉,深耽笃嗜,惟恐人之讥责,而早为之地耶?迂儒乃曰:"以此防民,民犹有踰者,奈何去之?"是果以防为足断淫耶?淫者自淫,防岂能断耶?不淫自不淫,抑岂防之力耶?且逆水而防,防愈厚,水力亦愈猛,终必一溃决,泛滥之患,遂不可收拾矣。水患,防所激成,淫祸亦禁与耻与讳所激成也。
各教教主,皆自匹夫一意孤行而创之者也。盖心力之实体,莫大于慈悲。慈悲则我视人平等,而我以无畏;人视我平等,而人亦以无畏。无畏则无所用机矣。佛一名"大无畏"。其度人也,曰:"施无畏。"无畏有五,曰:无死畏,无恶名畏,无不活畏,无恶道畏,乃至无大众威德畏。而非慈悲则无以度之。故慈悲为心力之实体。今夫向人涕泣陈诉,恻怛沈痛,则莫不暂释其机心而哀怜之。彼伪悲而不慈,奚足感人若此,又况以天地民物为无量之大慈悲乎!